我與Han不曾相見已有多年，我最不能忘記的是Han的背影。今年冬天，老黃狗死了，我的工作也沒了，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，我從高雄到到台北，打算帶著老黃狗的遺體回家。到台北見著小黃狗，看見滿院狼籍的東西，又想起母黃狗，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。
Han說，“事已如此，不必難過，好在天無絕人之路！”
回家變賣典質，我還了虧空；又跟han借錢辦了喪事。這些日子，家中光景很是慘淡，一半為了喪事，一半為了自已賦閒。喪事完畢，han要到台南謀事，我也要回到高雄找工作，我們便同行。
到台中時，阿不拉約去遊逛，勾留了一日；第二日上午便台中到火車口，下午上車南去。Han因為事忙，本已說定不送我，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Zee陪我同去。Han再三囑咐Zee，甚是仔細。但Han終於不放心，怕Zee不妥貼；頗躊躇了一會。其實我那年已四十歲，高雄已來往過兩三次，是沒有甚麼要緊的了。Han躊躇了一會，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。我兩三回勸Han不必去；Han只說，“不要緊，他們去不好！”
我們過了河，進了車站。我買票，Han忙著照看行李。行李太多了，得向腳夫行些小費，才可過去。Han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。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，總覺她說話不大漂亮，非自己插嘴不可。但Han終於講定了價錢；就送我上車。Han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；我將Han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。Han囑我路上小心，夜裏要警醒些，不要受涼。又囑托Zee好好照應我。我心裏暗笑Han的迂；Zee只認得錢，托他們直是白托！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，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？唉，我現在想想，那時真是太聰明了。
我說道，“Han，妳走吧。” Han往車外看了看，說，“我買幾個桔子去。你就在此地，不要走動。”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。走到那邊月台，須穿過鐵道，須跳下去又爬上去。Han是一個矮子，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。我本來要去的，她不肯，只好讓她去。
我看見她披頭散髮，穿著白色外衫，小跑步到鐵道邊，慢慢探身下去，尚不大難。可是她穿過鐵道，要爬上那邊月台，就不容易了。她用兩手攀著上面，兩腳再向上縮；她矮小的身子向左微傾，顯出努力的樣子。這時我看見她的背影，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。我趕緊拭乾了淚，怕她看見，也怕別人看見。
我再向外看時，她已抱了朱紅的桔子往回走了。過鐵道時，她先將桔子散放在地上，自己慢慢爬下，再抱起桔子走。到這邊時，我趕緊去攙她。她和我走到車上，將桔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。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，心裏很輕鬆似的，過一會說，“我走了，到那邊來信！”我望著她走出去。她走了幾步，回過頭看見我，說，“進去吧，裏邊沒人。”等她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，再找不著了，我便進來坐下，我的眼淚又來了。
改編朱自清 背影
留言列表
